京津冀极值降雨的“流水账”
洪水退去,航拍下的梁家庄村。苑绍培/摄
如果不是这次京津冀特大暴雨,即使近在身边人们也时常忘记它是一条河,但它的确是生活在两岸人民的“母亲河”。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作为海河流域子牙河水系滏阳河的支流,它甚至连一个完整的名字都没有,水利专家只能用“北沙河一槐河”来称呼它。它平时大多河床是干涸的,但在暴雨之下,它呈现出与平时完全不同的另一面。
梁家庄村委会办公室屋顶上的气象设备。樊江涛/摄
降雨极值
7月29日8时左右,梁家庄村委会办公室蓝色屋顶上空的雨滴开始落下,安装在这个屋顶的区域气象设备随即开始将收集到的降雨数据,实时自动回传到国家气象局。
近3天后的8月1日7时,国家气象中心数据显示,河北省邢台市临城县赵庄梁家庄站累计降水量突破了1000毫米,成为这次京津冀罕见强降雨的最大降雨点。
这个“爆表”的数值着实吓了很多人一跳,相较于邢台地区500毫米的年平均降水量,这个小山村不到3天竟然下了两年的雨。于是,随着气象信息的发布,这个太行山深处的小山村也受到了大众的关注。
其实,早在今年7月初,作为当地气象部门迎接汛期到来常规动作——梁家庄村这个颇为简易的区域气象站刚刚更换了雨量筒等设备。
“七下八上”正是太行山以东广大的华北平原每年如期而至的雨季。一旦台风登陆带来的充足水汽遇到华北平原与黄土高原交界处太行山脉的阻挡,一番“火星撞地球”后,当地便会出现大量降雨。
洪水就会顺着着太行山的沟沟岔岔,快速汇聚成流,凭借着地势的高度沿着太行山的东坡一口气冲向华北平原。
梁家庄所在的蝎子沟,正是太行山东坡众多沟岔中的一条。槐河直接从村庄的蝎子沟沟底穿过,河上有桥连通东西,村民则分居两岸。
“63·8”“96·8”“16·7”——这些以时间标注的大洪水在带来财产损失乃至人员伤亡的同时,也给当地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
对于梁家庄村民而言,最近一次遭遇山洪是两年前的2021年,与郑州“7·20”特大暴雨灾害同一时段,这次洪水的量级虽不及之前的3次,但也让梁家庄乃至整个邢台市大大地紧张了一回。
对于梁家庄村党支部书记郝立杰而言,洪水的记忆更是与痛苦直接相联。
曾经他用摩托车载着同学在暴雨中从县城往家赶,面对陡然升起的河水,两人选了一个较窄处准备涉水过河。不成想,山洪的狭窄处水流更为湍急。先行一步的同学只留下一声惊呼便被洪水裹挟而去……
2015年,郝立杰回村担任了村支书,第二年梁家庄便遭遇了海河流域“16·7”大暴雨。那次洪水将梁家庄人打了个“丢盔卸甲”。
“过山洪时,声音大得吓人,面对面说话都听不清。”按照之前演练的预案,要通过村里的大喇叭指挥村民的紧急避险。谁知,洪水上来就破坏了电力设施,大喇叭顿时失声,成了“哑巴”。
紧接着河道中的供水管道冲断、进出村的公路都被冲毁、手机座机也都没了信号——深山中的梁家庄村成了一座与外界隔绝的孤岛。不,准确的说是两座,山洪冲没了村里的漫水桥,分居两岸的村民也失去了联系。
当洪水真正到来的时候大山中的人们能做得太有限了。与平原地区防汛时热火朝天的抗洪场面不同,这里应对洪水的策略是紧急避险。要避险就得事前做好万全的准备。
正是汲取2016年7月19日大洪水的教训,整个邢台从2017年全市的防汛演练提前到了7月上旬。而梁家庄则在此后几年间修起了护村坝、蓄水池和横跨槐河的“连心桥”。
为了应对今年7月29日开始的这次降雨,梁家庄准备了提醒村民紧急避险使用的充电的手持小喇叭和大嗓门的铜锣;水利部门给蝎子沟每个村庄都发放了一部卫星电话;村民储备了饮用水和食品,有私家车的还加满油后开到高处。
7月30日一早,连续一天的降雨使穿村而过的河水快要涨到桥面时,全村57户112人就按照之前的安排向村里地势较高的几家转移,两个小时不到就完成了这次转移。
当30日中午,漫过护村坝的洪水再次封堵了进出村道路时,在作为集中安置点的郝立杰家,妇女们一起动手煮了一大锅面条汤;村里部分地方还是出现了断电,男人们发动私家车给手机充电。
直到开始吃饭时,村民们还是笑着发现了准备工作的不足之处——碗筷不够。于是在郝立杰家的几十口人,你推我让,分几拨吃完了暴雨中的这顿热乎乎的午饭。
但与蝎子沟一山之隔的石家庄市赞皇县嶂石岩镇嶂石岩村的避险转移工作就没这么顺利了。
槐河正是发源于嶂石岩村所在的这道里川沟,同时嶂石岩也是著名的国家级风景名胜区。
7月29日,当赞皇县镇村干部一起组织群众转移避险时,几位从外地远道而来的游客却拒绝从地势较低的农家乐转移到地势较高的住处。
这几位被降雨搅扰了兴致的游客颇为懊恼,面对工作人员几次三番的上门劝说态度坚决。场面一度陷入拉锯当中,当双方情绪都濒临崩溃时,工作人员无奈主动离开。他们走出不远,在村民家中避雨。
一支烟的功夫,工作人员再次走进雨中。面对软磨硬泡,几位游客的态度也终于松动。这时外面的雨已经越下越大,工作人员调来了重吨位卡车,脱下身上的雨衣、让出手中的雨伞给没有雨具的几位游客,这才完成了最后的转移。
白草坪水库服务中心调度室悬挂的锦旗。樊江涛/摄
前置布防
7月30日凌晨2点左右,嶂石岩镇党委书记郝帅透过办公大院厕所不大的窗户,望了一眼紧邻的槐河主河道,外边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但能感受到如同站在瀑布般扑面而来的水汽,听到疾驰而下的洪水推动着河道里大大小小的石头发出的隆隆巨响。
正是在嶂石岩镇党委政府所在的苏家台村,由邢台市临城县蝎子沟流出的极值降水与本地嶂石岩村所在的里川沟下泄的洪水合二为一。
“里川沟槐河发源地的海拔1100米,苏家台村的海拔600米,不到8公里的距离,海拔却直降了500米。”当地人郝帅对洪水并不陌生。“96·8”洪水时,11岁的郝帅就亲眼看到一头体型健硕的耕牛被洪水卷走。“那印象太深刻了!”
此时,在持续的强降雨中,从山上水流快速汇聚到沟底的河道中,水在平时干涸的大大小小河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整个槐河也已显现出它作为河流的完整身形。
从赞皇县的高空俯瞰,此时的槐河如同一片张开的杨树叶子的叶脉,不断有支流从两边汇入主河道。当从空中回到地面,则是另一番景象:两山夹一沟,公路大多时候是和河道友好地并排而行走出大山,但此刻咆哮的洪水不时跃出河床冲刷路面,或者狠狠掏空公路的路基,引发大片路面塌陷……
郝帅又给嶂石岩镇的9个行政村逐个打了一遍电话,为连续“作战”的大家加油打气。
好在7月29日暴雨开始之时,应对工作就已部署安排到位,这让坐在办公桌前的郝帅内心踏实很多。
7月28日上午9时55分,台风“杜苏芮”在福建省晋江市沿海登陆。也是在这一天,河北省召开了“杜苏芮”台风防范应对视频调度会议。
当天,赞皇县的天气还是一片晴好。省里的视频调度会议后,赞皇县原本通知的视频会临时改成了现场会。
也是在28日,赞皇县公安、文旅、消防、电力等部门以及移动、联通、电信三大通信运营商的工作人员带着车辆设备就赶到了嶂石岩。这样的工作组全县共派出了6组,赶在暴雨前进驻到了6个防汛重点乡镇。
也是从这样的安排中,担任乡镇干部的郝帅第一次听说了“前置布防”这个提法。作为“前置布防”工作的一部分,他们还特别按要求向镇上一些有挖掘机等大型车辆设备的单位和个人提前打好招呼,确保需要时可以随时投入使用。对于这样的“号备”,郝帅倒是并不陌生。
7月30日下午,冒雨转了全镇九个行政村刚刚回到办公室,郝帅就接到三六沟村村干部的紧急电话:吴家庄联系不上了。
好在根据失联前了解到的情况,吴家庄全村20户已经到地势较高的3户人家中集中安置避险,住宿、吃、喝都已经安排好。
7月31日上午,嶂石岩下了两天多的雨终于停了下来。中午时分,到达吴家庄的工作人员传来村民安然无恙的消息,郝帅半悬着的心这才彻底落了地。
办公室内郝帅讲述工作中拍下的暴雨时的照片。樊江涛/摄
兜头浇下的一盆水
槐河主河道上唯一一座中型水库——赞皇白草坪水库早已严阵以待。7月29日晚,在海拔298米的大坝顶端,平时很少开启的十来盏路灯全部亮起——这些经过特殊防水处理的路灯正是为应战洪水而立。
7月27日晚上、28日上午、28日下午,赞皇水利局的工作人员和石家庄市水文局的专家就进行了三次会商。虽然最后一次预判的入库总量相较于第一次翻了一番,但随着7月29日暴雨降下,工作人员还是对这次暴雨的极端性感到了震惊。
显然这次洪水来者不善。注入白草坪水库的槐河上游来水,不仅通过蝎子沟汇入了京津冀最大降雨点,还通过段里沟汇入石家庄最大降雨点——赞皇棋盘山附近。
1973年6月主体工程竣工投入使用的白草坪水库,在应战洪水的历史记录中最大的一次还是“96·8”,当时水库水位已超过海拔288米的汛限水位4.69米,其次是“16·7”,超汛限水位3.35米。
这一次入库洪水会不会超过“96·8”?谁的心里都没有底。
说起此次入库洪水的特点,白草坪水库的工作人员形容:同样一盆水,“96·8”分了几次才泼完,而这回是上来就兜头一盆。
为了应战即将到来的洪水,7月29日14点,白草坪水库就开始通过输水洞预泄腾库,泄水流量为20立方米/秒。29日深夜,入库洪水果然开始大量增加,水位快速提升。作为上级部门重要的决策参考,白草坪水库各项实时数据也由29日的一小时一报调整为7月30日零时后的半小时一报。
虽然白草坪已经安装了自动测量水位的设备,但洪水裹挟这木棒砂石一股脑儿涌入水库,自动设备往往会在这种极端情况下出现偏差。
于是每隔半小时两位报汛员就要打着雨伞穿着救生衣拿着手电,搀扶着从大坝上翻过防浪墙,沿着大坝水库一侧陡峭湿滑的楼梯尽量靠近水面,通过一根根立在大坝上的标尺查看实时水位。
整个水库的各项数据都将通过这个数值计算出,所以水位标尺精确到厘米,而平均一厘米的偏差就将导致整个白草坪水库水量计算出现1.7万立方米的误差。
7月30日凌晨3点,水库输水洞泄量调大为40立方米/秒。白草坪水库服务中心党支部书记商发宗在这里工作6年中,这么大的泄水流量此前从未有过。但即便这样依然难以阻挡水库水位的上涨之势。甚至工作人员计算的数据刚刚上报,水位就涨到了新的高度。
调度室内的电话一刻不停歇——刚刚挂断铃声立刻就又响起。
打来电话关心水库最新数据的不仅有上级部门、下游机关单位,还有下游的企业和睡不着的普通群众。
在调度室内的墙上,贴着一张《水库下游重要机构联系表》。在这张联系表中,除了赞皇县相关部门外,还列有南水北调高邑元氏管理处、京广铁路邯郸工务段、华北油田采油五厂高邑作业区;除了石家庄市的元氏县、高邑县、赵县的水利部门,还有邢台市所辖的柏乡县、宁晋县的水利部门。
在调度室的另一面墙上,南水北调高邑元氏管理处送来的“精诚合作 友谊长存”的锦旗已经悬挂了很久,送锦旗的时间显示为:2016年8月。
7月30日凌晨6时,根据研判,白草坪水库的水位将在两个小时后达到海拔288米的汛限水位——这就意味着水库中的洪水将通过与汛限水位平齐的宽70米的正常溢洪道流入槐河主河道。
这时,白草坪水库服务中心的工作人员按照《水库下游重要机构联系表》中名单逐个拨打电话提醒,每打通一个便在联系表上用铅笔画一个“√”
7月30日早上8点,正常溢洪道开始溢洪,但并没能阻挡白草坪水库水位的上涨。
20多个小时后的31日凌晨4点多,白草坪水库终于迎来了这次洪水入库流量极值1726立方米/秒,这条时常断流的槐河咆哮着注入这座中型水库;这一刻水库不断上涨的水位也停在了距离“96·8”洪水0.26米、高于“16·7”洪水1.08米的地方。
截至8月3日6时,白草坪水库上游来水总量达到12261万立方米,约等于8个半西湖。
8月10日的白草坪水库。樊江涛/摄
安置点里等洪水过境
下泄的洪水沿着槐河河道横穿赞皇县,流经元氏县、高邑县、赵县,然后进入邢台市的柏乡县和宁晋县。而在高邑县穿过107国道后,这条河流又换了一个新名字——北沙河。
作为宁晋县防汛抗旱指挥部的副指挥长,宁晋县气象局局长张建波暴雨前后一直在指挥部提供各种气象信息,参与对当地汛情的会商研判。
在“7·20”郑州特大暴雨后的第二年,河北省修订了《防汛抗旱防台风应急预案》,省气象局主要负责同志开始担任河北省防汛抗旱指挥部副指挥长。张建波也是在2022年成为了宁晋县防汛抗旱指挥部的副指挥长。
宁晋县地势低洼,有包括北沙河在内的12条河道汇集于此,自古就有“九河下梢”之称。河北省此次首批启用的宁晋泊蓄滞洪区就位于这里。
此次宁晋的降雨说不上大,最大降雨量为207毫米,平均降水量170毫米。这样的量级并没有给当地汛情带来直接影响,而真正会给宁晋带来威胁的是各条入境河流带来的上游来水。
在张建波看来,宁晋的气象预报有个“宁晋特色”:每日除了要预报本地天气外,还要关注包括白草坪水库在内的5座上游水库的降水情况。而从7月29日开始,宁晋县防汛抗旱指挥部进一步要求气象部门预报增加对5座水库周边的降水情况,以对水库周边山区水流汇流情况作出研判。
在宁晋泊蓄滞洪区内的河渠镇是北沙河入境宁晋后经过的第一个乡镇。
7月30日7时,在赞皇县白草坪水库开始泄洪之前,宁晋县河渠镇紧邻339国道的五个村庄就开始了村民转移安置工作。
根据河渠镇镇长陈庐天的经验,这5个地势低洼的村庄,不进水则已,进水就小不了。
北沙河在宁晋几乎常年干涸,7月29日开始的当地降水也没能使河道出现积水。说洪水马上要来需要转移,别说对村民难有说服力,村干部也不相信。陈庐天将朋友圈中微信好友们拍摄的临城、赞皇等地洪水过境的视频一条不拉的转发给村干部。
当镇干部和村干部开始组织村民转移的同时,县公安局派出了警力维持现场秩序,交通运输部门第一时间开来了大巴,而卫健部门甚至还为一些有特殊需要的村民协调了120救护车……
7月30日上午11点30分开始转移的马家庄村,是河渠镇第二批8个转移安置的村庄之一。
根据村民意愿,可以投亲靠友,也可以集中安置。马家庄村民此次的集中安置点设在宁晋县第十中学。
早在每年五六月,宁晋县备汛工作就开始桌面推演,每个可能会被转移村庄的集中安置点在此时确定下来,并对村民广而告之。
此次宁晋县共准备了34个集中安置点,启用了14个。将学校作为安置点在宁晋已成为一种惯例。不但村民们的吃住能在已经放假的学校得到保证,老师们也可在假期自愿报名参与管理工作。
冒雨转移的村民大都只携带了一些换洗衣服等随身物品。在安置点,县发改部门会在第一时间为他们发放包括枕巾在内的铺盖和毛巾香皂、牙膏牙刷等洗漱用品,村民根据数量形象称之为“十三件套”。
“心脏病”“拄双拐”“癫痫”“透析”……各种情况的病人都将得到特殊关照,卫健部门安排的医疗人员也会在第一时间入驻安置点。
当宁晋县为村民转移安置忙碌了12小时后,7月30日晚上8点多,奔袭而来的洪水才开始出现在马家庄村外的河道中,但仅仅3个小时后的晚上11点30分左右,马家庄村外的河道上就出现了第一个漫堤分洪口,洪水涌入村庄……不过此时,在集中安置点,忙碌了一天的马家庄村民已沉沉睡去。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樊江涛 来源:中国青年报
(来源:中国青年报)